致站台
2009新概念的决赛一等奖文(作者江苏省东台中学星光文学社副社长杨鑫)
致站台
(1)
我在卧室里翻着抽屉和柜子。我的额头上是汗,好像有虫子在爬。我的胳膊又酸又疼,好像有虫子在咬。
一张蓝色的被单被我一把抛向空中,如同护旗手把红旗挥向天空。蓝色的床单在头顶上飞,像一小块天空。白色的袜子也飞起来了,像一只鸟。草绿色的枕头也在飞,红色的棉袄也在飞……看着他们飞,我开心极了。
我不记得自己要做什么了。我把东西一件件抛向空中,他们在天空中飞舞的样子诱惑着我这么做。为什么不去这么做呢?为什么要担心把房间弄乱的后果呢?我是一个傻子。这是傻子的特权。傻子不需要考虑过去或者将来。傻子只知道此时的快乐。哪怕仅仅是五颜六色的衣服在空中飞舞时带来的莫名的快乐。
一件件东西落了下来,一件件东西又被抛向了空中。我突然不再扔了。我玩累了。傻子停下来也不需要充分的理由。不想继续当然就要停下来。
妈妈正倚在卧室的门框上啜泣。我知道,她在伤心,因为我变成了一个傻子。以前我不是傻子。
“小羊子,你在做什么?”妈妈哽咽着问。
我坐在地上,喘着气。我在做什么?我想了一会儿。想不起来,于是很快又不想了。我看着衣物、床单、袜子、枕头,它们散落在卧室里。它们玩累了,都睡着了。
“小羊子,你在找什么东西吗?”
“笔!我要写信!”这几个字从我嘴巴里蹦了出来,叫我吃了一惊。原来我在找笔!我要写信,“妈妈,我要给站台写信!”
“广播站台?是哪里的站台?”
是哪里的站台呢?我平时不听广播呀,为什么要给站台写信呢?——不是广播站台,是我每天都会在上面站一会儿的台子。我就要离开它了,我想和它告别。
我告诉妈妈是学校拐角的一个台子。妈妈很快明白了,把我领到她的房间。妈妈在收拾我的房间,我则在给站台写信。
“致站台”
写完这三个字后我感到无比开心。我担心自己变傻了之后不再会写字了。然而,当我再次把黑色水笔按到纸上时,它却僵住了。墨水从笔尖跑出来,在纸上泛出一个小黑圈。
站台,我该跟你说些什么呢?最后一次我见你时你一声都没吭。我只和你说真心话,可是你却不理我了。
(2)
以前我是不傻的,只是成绩不好。
上课时,我总是站在教室后面。站台,和你结识的那一天上午,我站在教室后面记着笔记。我的旁边还站着三个人——在我们班,考试的倒数五名要站在教室后面听课——还有两个人每学期只来一两次。
我不想每次都倒数,可是事情总是这样发生。以前,我在很远的地方念书。转学过来后,我发现这里讲的东西我完全不懂。我每天站在教室后面记着笔记。下课后,我把笔记本合上,里面增加了一大堆东西。当我在那所学校读书时,我喜欢合上笔记本的感觉。然而在这里,合上笔记本时,我只有茫然。
我记得自己刚刚转来的
老师喜欢喝酒。每次我们考完试他都会喝酒。然后在讲台上手舞足蹈地开班会。我希望班级均分高一些。不然,下了课,老师会在办公室里等我。他又肥又大的手掌会落在我的脸上。我觉得我的命运在别人手上,在集体手上。
站台,和你结识的那一天,在办公室里,他一巴掌抡过来,我就倒在地上了。他叫我站起来,鼻息里有酒精的气味,说:“回去上化学课吧。”
我一路哭着跑到了教室。我拿起笔记本,倚着教室后面的那堵墙,站着。
眼泪仿佛把我的耳朵堵住了。化学老师的话我一句也听不进。我自顾自地记着黑板上看不懂的符号和文字。
下了课,和我站一排的同学说:“矮子!记笔记?你他妈学习够认真呀。把本子拿来给老子看看。”
他们都叫我矮子,这里大多数人都比我高一头。我常常想,要是自己长高一点,别人是不是就不会欺负我呢?
我把笔记本递给他。他看着,咯咯咯地笑。他侧过脸,一旁的人也同他一起笑。然后,笔记本成了碎片。制片碎裂的声音像是咯咯咯的嘲笑声。
我记下的笔记正在嘲笑我。
我的眼流悄悄地流了下来。那时,我多么想哭出声来。像一个傻子那样哭,歇斯底里地哭。把心里所有的苦闷都宣泄出来。
如果是个傻子该有多好。傻子没有尊严,却有自由。然而尊严与其说是自己的,不如说是别人的。当你考虑自己有没有尊严时,你在用别人的视角审视自己。只有自由才彻彻底底是你的。傻子的自由接近于绝对的自由。为什么要在乎尊严呢?为什么每一个举动都要在乎别人的嘴脸呢?
我听到自己的哭声了!我哭出了声音!嚎啕大哭。别人都在笑。那又有什么关系呢?笑去吧。
我用尽所有力气哭。我仰着头,差不多四十五度。我张着嘴巴,有口水顺着脖子躺下来。眼泪像虫子一样在脸上爬。脸上的皮肤感到一道道清凉。
我哭着走到走廊上,更多的人在冲着我笑。那有什么关系呢?我的头仰着,从那个视角看这所学校得出的结论是愚蠢和可笑。我往楼梯口走去,我不想呆在这里。
我用力哭着,一年里的委屈不断的涌上心头。我的嗓子沙哑了,可我哭得更用力了。
班主任走过来,他的身上还冒着酒气。我一拳捶过去!我的指节集中了他的脸,感到疼痛。天哪!我揍了老师一拳,用了最大的力气!他的头像风筝一样栽倒在瓷砖上,他的身体像风筝线一样跟着倒下去。他椭圆的脑袋像鸡蛋壳。红色的鸡蛋清顺着鸡蛋壳淌了下来。他在我身前倒下,就像很多次,我在他身前倒下。
走廊上立刻安静了。他们都害怕了。我竟没有害怕!为什么要害怕呢?我是个傻子了,为什么要害怕呢。只要告诉自己,你是傻子,你就不会害怕了。
我的头仰着,仍然是四十五度。我的眼泪都流光了,可是眼眶还是一副痛哭的样子。我的喉咙不只是沙哑了,已经完全出不了声了。可我还是在哭。
哭吧,你是傻子。为什么不哭呢?你有哭的自由。他们可以瞧不起你,可是瞧不起又有什么关系呢?你也可以瞧不起他们。但是,他们再也不能使你羞愧了,使你不开心了。
关于成为傻子的若干好处不断在我脑海里涌现。你已经忘记了烦恼了。就像第一次在厕所里点烟。你猛吸一口,感到眩晕,感到恶心。然而这眩晕,这恶心让你忘记了忧愁。你踉踉跄跄地走着,仿佛踩在云朵上。你开心极了。
我的脸上是一副悲痛欲绝的表情。可是我已经彻底变得开心了。
我半张着嘴巴,四十五度仰望天空。天空是纯粹的蓝色。一只飞鸟嗖的在天空划出一条口子。
我正往校门外走着,保安拦住了我。我仰着头,哭丧着脸,一把把他推开了好几米,走开了。我感觉自己脸上带着一张哭丧的面具,面具底下的脸在笑着。而且,因为这副面具的存在,我笑得更欢了。
这时候,我决定要做一个傻子。就做一个傻子吧。事实上,我已经是一个傻子了。
我出了学校,在小路上走着。这时,我看到拐角处有个台子。我站到了台子上。仿佛运动员站上了颁奖台。
我在台子上站着,在没有人说我矮了。仿佛这台子是我另一半身体。我以前的身体是残缺的,我不该那么矮的。
人们原本都应该仰视我!
我变得无比快乐。天空蓝得没有一片云,蓝得干脆,蓝得响亮,蓝得像心底的一声吼叫。一只飞鸟欢快地滑过。
你没有名字吗?
站台没有否认。
我以后叫你站台吧?
站台没有否认。
我变傻了,以后我们可以天天在一起玩。
站台没有拒绝。
站台是可以和我对话的。我的嘴张着,用来做出一副痛哭的表情。我决定不再用它说话了。站台也没有嘴巴。我们可以用心对话。就像刚刚一样。
是不,站台?
站台没有否认。
后来我躺在地上,头枕着站台,睡着了。站台是个忠厚寡言的人。
醒来时,我躺在医院里。很多人围着我,他们一脸的哭丧表情。我摸摸脸,发现皮肤冷冷的,脸上的五官凹凸不平。我没有表情。
我怎么会在这里?我想问趴在我身边的妈妈。但我没有说。我已经决定不再用嘴巴说话了。
我躺在床上,周围的人一个个绷着脸,看上去既疲惫又痛苦。
我突然想到站台,想掀起被子去找他。这时,一群人扑上来,按住我。他们喘着气,压着我,仿佛在对付一头庞大的怪物。有人的胳膊压着我的脸,使我感到呼吸困难。大概我已经是个傻子了吧。我不再做出无谓的反抗,呼呼睡着了。
再次醒来时我躺在担架上,一些人把我抬回家。我想说傻子不是瘫子,可以走路的。但想到没有嘴巴,于是没说。他们吃力地把我抬上楼,安慰起我的妈妈,然后走了。
等他们走远,我掀起被子,往楼下狂奔。妈妈被抛弃在身后。我猜得到她在哭。我伤心极了。
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跑到站台那里去,可是我不顾一切地往那里跑了。
我张着嘴巴,四十五度仰望天空,有口水顺着脖子滑过。
我翻过栅栏,横穿马路。很多汽车在这个傻子面前停下。
穿过马路,再翻过一道栅栏,我便看到站台了。
我向站台问好,然后踩在了上面。我和站台都长高了。
变成傻子真好,不是吗,站台?
站台没有否认。
聪明人根本没有傻子开心。
站台没有否认。
人要变得开心难道非要变成傻子吗?
聪明人可以装疯卖傻,可傻子再也不能变成聪明人了。聪明人比傻子有更多的选择,不是吗?
聪明人可以比傻子过得更开心的,是吗?
站台一句话也没说。一下听到这么多问题,他不知道先回答哪个了。
我们都沉默了。天空之上,鸟儿仿佛衔着拉链,把天空拉出一道口子,又拉上。风吹着我的脸,吹得皮肤有一种裂开的疼痛。
我摸摸脸,我凹凸的五官呈现出笑的表情。这时妈妈出现在我面前。她的脸上是前所未有的憔悴。她见我笑,下意识的笑了。然而这笑容很快就凝固了。她抚摸着我的头。她吻了我的额头。她的眼泪吻着我的脸。
我在笑。我想,我真的成了一个傻子了。
妈妈牵着我的手往家走,等红灯,绕过栅栏,上了楼梯。妈妈让我在床上坐着,自己在厨房炒着菜。油锅噼里啪啦炸着,摆钟哒哒走着,再没有别的声音了。
妈妈看着我吃饭,我也看着她。她没有表情的脸上突然掉下了两行眼泪。
妈妈知道我喜欢在台子上站着,于是每天伺候我吃过饭便把我领到马路对面。
台子在学校的拐口,旁边有一个行乞的老人。他的头发很长,那样一个圣诞树似的发型风也吹不乱。他时而躺着,时而跪着,手里晃着个搪瓷的杯子。杯子里有几个硬币作响,像咯咯的笑声。
老人告诉我,我的面前不放个盆儿可惜了。我说我不需要乞讨。
有一天,老人在我面前放了一只破脸盆,我没有拒绝。从那以后,很多路过的人都会往盆子里扔一些硬币。硬币在盆子里咯咯地笑。每天,老人离开时都会把盆子里的硬币转移到杯子里。当然,也有扔纸币的,还有朝盆子里吐唾沫的。那个撕碎我化学笔记本的人每次路过都会吐几口唾沫。还有一次,他问我盆子是用来干吗的。我说是用来盛水的。他咯咯咯笑起来,解开裤子。他的小便在盆子里咯咯咯笑了起来。老人突然站了起来,操起盆子,想把小便泼在那人身上。那人却一溜烟跑了。他并没有跑远,在远处咯咯咯地笑。他的笑声像小便。
我以为,老人是站台的化身。这是在老人离开那一小块地方时我所想到的。是的,老人离开了。因为放假了。他得去别的地方乞讨了。
放假了,我也看不到上学放学时喧闹的人群了。
放假了,就剩我和站台了。
站台从不说话,我却觉得他是我最好的朋友。我的一切想法都让他知道。他从不会奉承我或者嫉妒我。他只是个耐心地倾听者。
也许人觉得孤独、缺少友情,更多的是缺少一个倾诉的对象吧。一个倾诉的对象,比如此时在我脚下的站台,就像一面镜子。你在倾诉,或者说你把自己投射到这面镜子上。你通过这面镜子看到自己。在人际交往中失落的被忽略的自己在这里得到了确证,得到了存在的证明。一个人最大的恐惧莫过于对自身存在的怀疑了。茕茕孑立的人,缺少一面镜子,死后归于泥土,没人知道他的存在。他就这样从世界上消失了,连同他的生活一并从世界上消失了。他的人生被否定了。他不能留下些什么来证明它的存在。他对自己的有死性无能为力,无限恐惧。随着人日渐衰老,他越发得感受到这种恐惧。他去相信宗教,去相信轮回,以克服有死性,消除白活一场,死后灰飞烟灭什么也留不下的担忧。他只能把持存性(durability)寄托在这些虚幻的影子上,没有其它选择了。
和站台一起的日子,我是自己生命的主宰,站台是我的一面镜子。可是在学校里,我只是别人的一面镜子。我像一只拖把一样被生活拖着,成了生活的客体——生活过着我,而不是我过着生活。
我每天都会和站台谈论这些东西,没有哀伤,没有惊喜。我们都喜欢这样一种平静的生活。这些日子,我一句话都没有说。也许我再也不能说话了。不能说就不能说吧。还要说些什么呢?静静地做一个傻子是件多么恬美的事。
每天,太阳快落山的时候,妈妈会牵着我的手,把我带回家。家里总是昏暗的。爸爸很早就死了,妈妈不喜欢开灯。妈妈见我一天天开朗起来,脸上也有了血色。幽暗的房间,很少有光线抵达。妈妈脸上的皱纹被黑暗抹平了。
妈妈你真美,真想抱抱你。我在心底说。
妈妈笑了,仿佛听到了我心底的话一样,抱着我。妈妈难道能听到我说的话吗?
“妈妈!”
我出声了。我被自己嗓子里窜出的声音惊住了。
“妈妈,我出声了!”
妈妈的手抚摸这我的头发,她吻着我的额头,她的眼泪吻着我的脸颊。
那一夜,我喝了很多水,说了很多话,流了很多泪。
(3)
第二天,当我说要去站台的时候,妈妈吃了一惊。他好像在表达:那是傻子干的事情,你昨天说了那么多话,有那么多感动,流了那么多眼泪,你还是傻子吗?
我拉着妈妈的手走下楼梯,仿佛在说:我还是傻子。当时,我心里确实在念着:我还是傻子。
这一天,天空阴霾。
“站台好。”这是我第一次用声带向他问好。这时,妈妈已经回家了。
站台没有搭理我。我看到站台上有一摊鸟粪,于是用鞋底搓掉,同时站在了站台上。
我想和站台说话,可我张不开口——我从来都是用心和站台说话的。然而当我想用心和站台说话时,却什么也说不出了。我心里的那张嘴巴仿佛被站台用手捂住了。
看不到蓝天,看不到飞鸟,雨滴也是看不到的(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雨)。雨滴落在脸上可以感觉到,雨滴落在舌头上也可以感觉到。雨滴开始是淡淡的,渐渐的,味道有点咸。大概流了泪吧。
我看到妈妈撑着一把伞跑了过来。她把雨伞伸过来,把我往站台底下拉。我感觉站台也在把我往下面推。可我硬是赖在站台上不走。像一个欲望没有得到满足的小孩赖在商店不肯走。
妈妈拽不过我,便和我一起站在站台上。雨伞遮不住两个人,妈妈把雨伞偏向傻子。傻子淋了很多雨,妈妈淋了更多的雨。
傻子想和站台说话,可站台捂住了他的嘴巴,他心里那只专门用来说话的嘴巴。
以后好几天,我都没有去看站台了。
我淋了一点雨没有什么事。妈妈却倒在了病床上。
妈妈告诉我,这边的学校不肯要我了,我要转到另一个学校去。希望我在那边可以开心。我说我是个傻子。妈妈让我不用担心,我的同学都一样。
妈妈说话的时候很用力。我的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,如果心里有个大坝,那大坝一定拦住了很多眼泪。眼泪冲击着河岸使我难受。
我终究不是一个彻底的傻子。就算是彻底的傻子,也要去他该去的地方。再没有新大陆给他们自由自在的犯傻了。傻子的快乐是短暂的,傻子的忧伤是可笑的。
(4)
如今,傻子就快走了,去另一个地方。那里有一群傻子陪着他。
他不知道是他背叛了站台,还是站台背叛了他,还是另一个谁背叛了他和站台。总之,站台和傻子分开了。站台只在学校拐角留下了一块可以站立的圆柱体石头。
傻子的黑色水笔头压在至纸上,靠近笔尖的地方渲染出了一个比笔杆还要粗的黑圈。傻子觉得,那黑色的圈是圆柱体站台的灵魂。
傻子哭了,搁下黑色水笔,趴在办公桌上哭了。哭着哭着,睡着了。
信纸上是“致站台”三个字和一块黑色的墨水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