蓝的灰的海
◎蓝的灰的海
■ 韩倩雯 高三(23)班
原载于萌芽书系《天空之上》 人民文学出版社
◇ 凌晨0点
“走近了。你看你看,走近了。”
“可是,我什么也看不见……”
“……”
“你看到的是海么……蓝的海,蓝蓝的海么……”
“不完全是,我似乎看到了一个……梦幻般的旅行。”
“那——会是一个怎样的旅行呢……”
海潮的声音“哗”地涌起。我看见凌的嘴唇徒然抖动,所有的声音都被海浪吸去了,然后凌的身体变得单薄,如一张锡纸般随风晃动。最后似乎是消失了,只有锡纸抖动似的声音,单薄地挂在海腥味蔓延的空气里。
醒来后,我站起来看向窗外的黑暗,一个身穿黑风衣的男人走过去,颀长的身影拉长了从路灯下方倏地掠过。他在黑暗中发出一声咳嗽,他突然开始奔跑,黑色的风衣在空气中四散开来,他整个人就像夜色中悬浮着的一只黑气球。
窗帘在夜风中飘向窗外,在黑色的风中扭曲翻滚,我注视着夜色中那只飞速漂起的黑色,惊恐地抓住窗帘。这个时候,整个城市像背过身去的大片阴影,它把这座空城交给了我和那个男人漂浮的身体,还有一对银色翅膀似的窗帘。
“是的”,我打开电脑,手指在键盘上用力敲击:“每天这个时候,他都会出现。他会咳嗽一声,然后开始奔跑。他的影子从一个个路灯下飞速掠过,他的影子在苍白的灯光下拉长又缩短,缩短又拉长。在路的尽头,我可以看见一圈黑色,缓慢地渗进夜色中。我会看见他,像一只黑色的蝙蝠,扑向了快要死去的黑夜。”
输入完这段字符,我抬头看钟,壁钟的指针像两只手臂,牢牢抓住12点的刻度不肯松开。这个时刻,我的钟就会停止。我需要给他们重新装上电池,以让它们能够走到下一天的凌晨。然后在那个男人魂魄般的身体出现时,它们又会停止。
每天夜里,我可以听见窗外有海潮涌起的声音,我的整个头部都像有泡沫在里面接连裂开。我闭上眼睛,凌的声音就会被海潮覆没,然而他张着嘴,极力地想告诉我什么。他的嘴在一片蔚蓝中徒然张着,像是一个巨大的黑洞。
这时候我会醒来,揉着头发,揭开被子在黑暗中坐会儿,喝一点水。我总觉得,凌是想对我说些什么的,他为什么死,为什么要在梦中给我讲同样的话,为什么每次说到重点,就会有海潮如同一只巨大的手掌将他的声音毫不留下地拍下去。
而,为什么每每这时候,窗外就会响起一个男人的咳嗽声。一切一切都像不期而至,又像是命运之手摆弄好的。我从黑暗中站起来,只是想看清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人,他却如同旋风中一只巨大的鸟,抖开翅膀便飞去了。
◇凌晨1点
这将是我住在这个海边城市的最后一夜。以后,在我的生命中,我再也不愿意听到海浪涌起的声音。因为对我而言,那无异是死亡的声音,它诱惑了凌的生命,他年轻的生命被搁在大陆架上,睡着了被海潮推向更深处。
现在我需要凌留下的笔记本电脑和打印机,我需要这段记忆来度过剩下的生命,我情愿背负着这个沉重的十字架,一步一步地离开这个海边,我只等待黎明的光芒投射下来,等着打印机缓缓吐出它们,这一沓A4纸将是我唯一不忍丢弃的行囊。
我坐在黑夜之中,打开文件夹,眼泪逐渐掉落下来。
凌对我说过的话在银亮的屏幕上聚成一片。
“我会选择自己消失的方式,我希望消失在大海里。”
“因为唯有海是可以平静可以汹涌的,我们的尸体会和潮汐一起再做最后一次旅行。从大海的这头飘向那头,你的身体会去一个你活着的时候无法猜测到的一个地方,当人们发现你的时候,你的身体虚肿着,肺里吸满了海水。”
“因为世界上的任何一次旅行,都没有比和潮汐一起更让人兴奋的了。”
“看见海的时候,我的眼前似乎不是蓝色的,我似乎看到一只具有魔力的手掌一步一步逼近,想要将我拽下海去,就在它靠近我的脖颈的那一刻,整个海面突然痉挛,它便迅速被卷回其中。”
“我始终站着,站着,我希望海将我带走。如果我靠近它,一步一步地自己沉下去,会有很多人来猜测我的自杀。他们会牵涉到你,牵涉到很多原本不相干的人。我要海将我带走,像是庞大城市中一个寻常的车祸一样,我希望我的死是一个偶然。”
“对,仅仅一个偶然。不会有人关心除死之外的任何一样东西。死,作为一个事实被他们所接受。我要他们说‘瞧那个可怜的人,兴致勃勃地去海边玩,一失足永远留在了海里’。那样不管是谁,包括我的父母包括你,都会很快地将我遗忘。”
……
“暮,你看海潮在沙滩上的样子,像不像一只蓝眼睛的巨兽,那些泡沫,像不像从巨大的眼睛里流出的泪水。呵,暮,我真想替它擦干眼泪。真的很巧合,它的眼泪和我们的,构成居然是相同的。”
凌曾经一定要我叫“暮”这个名字,我不喜欢,我很不喜欢。因为这个字或多或少地带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意味。但是就在我终于鼓起勇气想对他说不要再这样叫我的时候,他失踪了。
我的眼泪顺着脸庞流下来,我抱着肩膀缩在黑夜里,终于压抑不住大声哭泣起来,在滞重粘稠的海腥味里,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像循着一条曲线往上升,一圈一圈地升上城市高空,在空中虚弱地抖动着。他那边的寂静在我的心里像是一个回声。
我没有找他,就算我把整个城市变成一张挂图挂在眼前,我也无法寻找到他。他是死了,我知道他是死了!我带了些颜料和一支画笔来到海边,我跪在白色的沙滩上,在一只白色的岩石上用蓝色写了他的名字。
“凌。”
当那一团蓝色在岩石上跳出来的时候,我害怕地捂住了眼睛。那个字不像是我写的,一点也不像,它就像很久之前就扎下根,然后,然后在这一秒突然长出来了一样。波浪一层一层地爬上沙滩,它们深蓝深蓝的目光落在我脸上,它们似乎想向我靠近,等我抬起头看去的时候,它们像是中了子弹迅速躲了回去。
我跪在沙滩上继续写着:“这是你旅途的起点。我将收拾东西踏上旅程,去你可能抵达的任何一个终点。 —— 暮”
我的手指从一个又一个的岩石上依次抚过,恍然间仿佛看见凌弹钢琴的手指,细长的手指在琴键上扬起落下,整个键盘如同起伏的波浪,散发出海的气息。那一瞬间,在宁静的海边,我抱着膝盖仿佛听见熟悉的音符。一颗一颗地从天空中落下来,我的眼前起了一层厚厚的水汽,隔着水汽,我看见凌坐在钢琴旁,他的手指依然扬起又落下,在他的手指下方居然是一条狭长的海岸线。
“凌——”我的声音在空旷的海滩上响起,海的那头有回声轻轻地传过来。
站在原地我听见清晰的两声“ ……凌……”
“……凌……”
我以为那是他给我的回应。我的腿一下子弹出去,细碎的白沙从脚底扬起来,我像是从烟雾中奔跑出去,直直地向着凌的那一片水汽。我的鞋掉了,我赤裸着脚在奔跑着,远处有海鸟“呀呀”的叫声,远行的船只扬起小小的一片帆,整个海如同一只巨大的怀抱,张开手臂把天空揽在怀里,波浪落下的瞬间露出高高低低的礁石。整个世界像是一卷蓝色的画布,我往前靠近
我的身体突然猛地一沉,紧接着就像有一只手托住我,脚底无法踩到一个坚硬的物质,我的身体在一个冰凉的世界里漂浮,胸腔里涌起一大片苦涩。眼睛也看不清楚。我的耳边仍然回荡着凌的钢琴,甚至包括他手指与琴键的摩擦我都能听见。旋律哀婉绵长似一条没有尽头的线,但是我的眼睛看不见了,他的脸他的手指,我都看不见了,我只看见他手指下的波浪,他的手指从上面扬起,再也没有落下来,只有指尖的水一滴一滴地落下来,连同一个巨大的波浪吞噬了我。
“当——!”
墙上的壁钟钟摆撞击了一声,我抓住窗帘害怕地靠着墙。凌晨两点,已经是两点了。我该打开第二个文件夹,但是我的手指在鼠标上方颤抖着,我的身体似乎还是在海里悬浮着,我无法从记忆冰凉的海水中抽出身来,支撑着自己打开下一个文件夹。
◇凌晨2点
现在我开始打开第二个文件夹。一张张照片在屏幕上方闪烁着,凌微笑的样子,凌难过的样子,似乎连同他的声音都随着这些平面发出来,在空荡荡的房间里盘旋,如黑色的海鸟。
凌站在伸进湖的岩石上,满脸堆笑要我给他拍照。银灰色的湖水浸着他的裤脚。灰白的天空在他的身后延伸。他一身黑衣站在那里,张着双臂,像是一只冲向黑暗的鸟。
我的心猛地一颤,我听见窗外的街道上重又响起一阵空空的足音,那足音是那么飘渺虚幻,那样地不真实。我站起来,突然看见那个黑色风衣的男子定定地立在房间对面的路灯下,灯光如同水银在他的肩上倾泻,他忽然缓缓地转过脸来,那水银样的光又在他的脸上闪烁开来。我害怕地叫出了声音,迅速推起窗户合起窗帘,然而窗帘拼命地甩在玻璃上,像要摔破玻璃跳出去。我在黑暗中摸索着,在墙壁上寻找电灯开关,可是怎么也找不到,我的手指徒然贴着冰凉的墙,透过窗外的微弱灯光,我可以感到那个黑色的阴影还在那里。他的眼睛似乎焦灼地燃烧着我的眼睛。
我颤抖着抓住鼠标的手,几乎是用尽全部力气点击了一下。
我看见凌的手里拿着喷漆,我拿着颜料和画笔站在他的身边,我们的脸上都挂满了油彩,像是古老城堡里的精灵。凌的身后,有一大片被他喷地五颜六色的岩石。他甚至在一块最大的石头上喷上了我们的名字。
——“凌 和 暮”他指着它说,“嗨,还真是省钱啦,以后死了就葬在这里。我可是真的真的很讨厌城市郊区那些工工整整的墓地,连死人都要排队。”
我只当是玩笑话:“能够天天听着海潮睡觉也不错,虽然永远也不会醒来。”
凌突然抓起小刀小心翼翼地刮去了我的名字,我抓住了他的手臂:“凌,为什么不带上我呢?为什么要刮去我的名字?”
他似乎是笑了一下:“我……我,暮,我不想你和我一样。我,其实是真的厌倦了这个世界,虽然每天清晨我也强打起精神,可是……它还是一样地令人乏味。在城市的墓地上,死人和活人在抢地方。那些人还活着就把自己的墓买下了……人死了,为什么还要用一种方式希望别人永远记得自己……那个高价买下的坟墓,其实最终还是要消失的……”他把手轻轻放在我的肩上,“但是,我绝不希望你和我一样……暮,你要好好活着……因为,我们死的时间,永远要比活着的时间来得长……”
“凌,可是你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矛盾的话呢?”
“……因为,我已经知道自己似乎是无可救药了。我也知道这么活着实在太痛苦了,可是我已经没有办法了……”他将手臂支在岩石上,头无力地抵在上面,然后闭上了眼睛,“所以,暮,不要学我,千万不要学我!”
下一张图片,是凌的生日聚会。
他坐在人群中央安静地弹钢琴,周围的人或鼓掌或张大惊异的嘴,在这一群手握宾治和葡萄酒的人群里,似乎他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人。只有黑色的冰冷的钢琴才能和他一起。音乐适合独居,它们似乎不太适合群居,太热闹容易蒸发它们的水分。凌的钢琴,似乎只有孤独着,才能够充溢着水分。
那天晚上,凌对我说:“我希望我的钢琴,能够不沦为哗众取宠的工具。那么忧伤的曲子,他们听着喝着酒大声喧哗着,还对我竖起大拇指说弹得好。如果不能听懂,那么就不要说好。”
他倔强的脸在夜色的灯光中闪闪发亮,但是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失望的泪水。
“可是凌,这个世界上不可能有什么绝对自由。包括你我,包括世界上的每一个人,都不可能。自然界有它生存的规则,我们只有适应。”
“不,我适应不了!”他在夜色中吼出声来,“我永远也无法适应!”
“凌——!”我打着他的背希望他清醒些,“一样东西,你如果真正喜欢,就把它藏起来,然后你可以利用你不喜欢的东西去换得以生存下来的东西。”
“暮,我想去海边。我实在是需要安静了……在这里,我是无法获得安静的。”
“还是去找心理医生……”
凌粗暴地打断我:“我不认为我有什么病!我有什么病!……暮,现在你也认为我病了吗?连你也认为我病了么……”
“不是……”
他不给我回旋的余地,大声说道:“比起那些虚伪的阿谀逢迎的人,比起那些自己还活着就担心死了没处搁的人,是我有病,还是他们有病?”
从这一秒开始,我就被命运的手给攫住了。我知道凌是不会安静地老去的,他一定,一定会在某个我眨眼的瞬间,选择他的死亡方式。我也不喜欢这样活着,我不喜欢热闹,不喜欢捧着笑脸揣测别人的心思以获得“较好的人际关系”。所以我孤独着,但是我知道生命的短暂与不易,我不会选择自我终结,如果凌去了,那么我的世界就会在瞬间坍塌,我的世界就会像接收不到信号的电视机,永远抖动着黑白交叠的雪花。那一瞬间,我抓紧了凌的手臂,然后眼泪就开始滚落。他的手臂是这样冰冷,是这样极易被融化掉。
窗外的天空逐渐渗出些微的白色。我听见头顶的壁钟“当”地响了一下。最后决定将这几张图片打印出来,我把它们放进一个崭新的文件夹,和凌的话语放在一起,我一定要等到天完全亮的时候,让打印机将它们缓缓推出来。
我抬起头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钟,移动鼠标,打开“凌的影像集”文件夹。我知道,接下来的这一个小时里,在那些活动的过去里,时光将以更快的速度吞噬我的心脏。就像蓝色巨兽一样的海水吞下一个细小的贝壳一样。
◇凌晨3点
“咳……”
“……咳……”
我又听见那个出现在无数凌晨的咳嗽声。那个男人还没走,一定。但是刚才的恐惧似乎只是一瞬间。这个时候,我情愿他就是凌,尽管我已经肯定凌死了。就是他的魂魄来找我,一点一点杀死我,我也愿意。因为即使和他的魂魄在一起,时刻都知道自己会死掉,也比在人群中不知所措要好。
可是我没有勇气拉开窗帘,和他对视,哪怕只有短暂的一秒。
我继续按我的鼠标。
凌的脸更为清晰地浮现在屏幕上方。他在屏幕上笑着。他的身后绽放着无数烟花,他的嘴唇不断变化讲着什么,但是人群欢呼的声音让他的脸像是在演一场哑剧一样好笑。那次凌看完这段视频,突然遗憾地叫了一声:“我的新年愿望啊——我的新年愿望就这么没了。”
“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。”
“鬼话。那些闭着眼睛的,他们的愿望又有多少实现了呢?如果自己想得到什么想拥有什么,就说出来,要不然心脏就空的太难受了!”
其实我们的愿望只是如同烟花在高空中的一闪,它们之所以美好,就是因为即将坠入长时间的虚无。而我们的愿望,为什么只对心说,因为太脆弱,因为禁不起嘲笑和愚弄。
我喜欢凌这样,说出来的话被风一吹就散了,何必总是压在心底,如锥尖一样缓慢地刺痛着。
当海风吹起的时候,我们都会沉默,因为我们面对的看似一望无际的海洋,其实还不是世界的全部。世界那么大,庞大的轮船在平静的海上只能是一个小小的三角形,消失了它锐利的轮廓。
所以当凌失踪的那个夜晚,我没有去找他,因为海这么大,我该怎样才能找到他。附近的渔民告诉我在沙滩上,又出现了一具被海水冲上来的尸体,他要我去看看是不是凌的。我没有去,因为我知道凌的身体不会这么快就回来,他一定还在漂浮,还一定在某个旅途中,他会去最远的一个岸,因为他的心是所有溺死者中最宽广的,就是因为太宽广,整个世界都容纳不下他。
短片中,凌的笑脸和烟花的明暗交织在一起,像是在预告这两者之间的联系。我把短片放进手机的存储卡,烟花、凌,我生命中最美好的两样东西,带着它们,我要去最远的海岸,为经历了很久旅程的凌轻轻抚上眼睛。
房间外面的走廊上忽然想起空旷的足音。我抬头看见壁钟上显示的时间。没想到这么早旅馆就有人起来了。我拉开窗帘,路灯已经熄了,我看见对面的路灯下什么也没有,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,只在路面上飘着这几片银杏树的枯叶。
我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又产生了幻觉。
但是我知道自己是安全的,因为这间房间的钥匙,只有我和死去的凌身上才有。只要我不愿意出去,我可以随时将自己锁好关牢。等到觉得自己恢复地差不多了,再跑出去和一些不多的人打交道。这就像定期发作的疾病,需要一段时间的疗养和恢复。
我现在实在是太累了,整个晚上实在是流了太多的眼泪,想了那些原本不该再记起的事情。我该好好地睡一觉了,我的眼前像是突然飘起无数萤火,然后我闭上了眼睛。那些萤火就在我的脑里飞起,在我的梦里边飞着,像雪花一样四处落着。
我又开始梦见那片海,梦见那一次在海边的幻觉。白色的海岸线,白色的岩石,白色的沙滩,岩石上随处可见的喷漆涂鸦,还有凌的钢琴。但是在那样的幻觉中,我很快醒过来了,尽管海水已经几乎吞没了我的身体,海水已经灌进了我的胃,海草在飘摇似乎想将我缠绕住。但是我突然醒过来,我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跑到这儿,我只是想接近我唯一的凌,我却接近了海洋和死亡。
我开始疯狂地往岸上游,冬日的大海虽然平静,但是如同冰窖一样无法让人几乎无法动弹,我的身体冻僵着,我奋力抓住海中的一支标杆,身体随海水的起伏而晃动。我呼叫着,我感到自己像是要死去了。于是我缓慢地松开手,我在海洋中沉下去,我想找找看,凌在哪里,这生命终结的最后一场旅行,我必定要和你在一起了。
我似乎是晕了很久,我居然醒过来了。我发现自己躺在床上,阳光从窗子投射进来斜坡似的投在被子上。突然看见光,我的眼泪落了下来,这光芒对我来讲是多么柔和多么重要啊。我知道有人救了我。
可是我根本不知道是谁。不会有人愿意在冬天的海上站着,更不会有人愿意在冰窖一样的海水中,只为去救一个快要溺死的人。但是我的心一直想要寻找他,我知道这个人一定很重要,他像是我生命中一到洁白的海岸线,他会告诉我什么是真正意义上的终点。海岸线不是终点,它会推移,它会溃散。所有以为那是终点的人,都被欺骗了被蒙蔽了,那只是一到死亡线。像洁白的锁骨一样。
◇凌晨5点
醒来后,喉咙里有一种粗糙的疼痛。我连声试了几次音,喉咙才可以勉强发出音来。墙上的挂钟“当”地叫了一声。
我实在不能等了,我打开文件夹,将所有的文件放到一起,点击了“打印”。
一张又一张A4纸从打印机里吐出来。我甚至没有力气去接住它们,于是它们一张一张地,如同飘零一般“哗哗”地往下落,散向整个地板。我看见凌的话,看见凌的脸,看着这些碎片一片一片往下掉。掉在地板上面。
我像是在看一卷残损不全的电影胶片。黑白交映。
我更不能再忍受了,我的眼泪又一次滴在这些纸上,打印发出巨大的噪音让我的心更加难受。没想到我们的过去,到头来只不过是这地板上凌乱的纸张。我把头埋在桌上哭泣,我看也不看直接伸手按了“高速打印”,整个房间里是机器嘈杂的声响和纸张不断飘落的声音。
我似乎听见门响了一声。
“幻觉!又是幻觉!!”我抱住自己的头,疯狂地晃动着。头里像是有一堆锈蚀的零件,在头盖骨上不断地撞击撞击。
突然打印机的声音停止了。
“不可能,不可能这么快就结束的。”我支起疲惫到极点的身体,试图去摸打印机的按钮。就在这个时候,一只冰凉的手覆在了我的手上。
我抬起头,那一瞬间我的身体猛地一沉,我倒在了地板上的无数纸张中间,纸片发出“窸窸窣窣”的响声。
那个穿着黑色风衣的男人,他站在了我的面前!
当他放下帽子的时候,我惊呆了。泪水顺着我的眼睛我的鼻梁我的嘴唇往下淌,我的手指猛地都收紧了,我抓住满地的纸片,拼命地咽着眼泪,喉咙里像是堵着一只坚硬冰凉的塞子。越来越多的泪水涌上塞子,最后像是被一只手拔去了,我的哭声在房间里迅速决堤。
“是我。凌。”
我抓住满地的纸哭泣,我大声地哭着,我根本不能够回答他的任何一句话。
“……我回来了。”
我依然是哭,我的哭声像是突然被台风卷起的海水,一圈一圈地上升。我把脸贴到地板上,泪水在地板上湿了一大片。
“你一定以为我死了,对吗……”
“我不会死了。我已经试过。”
他突然跪下来,他的眼里有泪水涌出来:“暮,不要哭了!不要哭了!!我真的不会再去死了!!”
他的手指贴在我的脸上:“暮,我回来了!你难道不想对我说些什么吗?!”
我一边哭一边摇头,用沾满泪水的手抓紧了他的手。
我断断续续地从喉咙里推出几个字:“……不要,不要再愚弄,我了……幻觉,是幻觉吧……”
他突然捧起我的脸,紧紧拥入怀中。我的眼泪顺着他的风衣领循着倾斜的一道直线往下落去。
他在我的耳边颤抖地说:“不是幻觉,这一次不是。暮,真的不是了……”
“我什么都没有了……我失去了凌,他跟着海走了,你看见了吗……”
凌用力地点头,他的眼泪不断地落到我脸上。
“……他说在他的面前,有一个蓝色的大海。但是……他心里面的海是灰色的……”
他哽咽着说:“……我知道……”
“……我……原本想去找他……我甚至,在找不到他的时候想陪他……去那个虚无的旅程……可是,我怎么回来了……我没有找到他,我怎么能够回来呢……“我又开始大声地哭泣,我揪着他的衣领放声地大哭,“我没有找到他……我怎么能够回来呢!!怎么能够回来呢……”
“我只是出去安静了几天,暮。”他抚摸着我的背,“那个傍晚,我看见你的鞋掉在沙滩上,我立刻冲进海里……暮,那一次你差点死了。”
“是,是差点死了……因为我以为你已经死了……”我无力地吐出一句话,沉沉地睡去了。
◇早晨9点
醒来的时候,我闻到房间里有一股焦味。我看到地上的纸都已经不见了。纸篓里堆满了烧后的残烬。
凌搓了搓手,笑着说:“我把它们都烧掉了!这些东西,看了让人怪伤心的……”
阳光投射在冬日的房间里,凌说:“那天要不是你差点先我而死,我恐怕早已死了。”
“那你为什么不想自杀了呢?”我问。
“因为看见你冻得发青的脸,突然开始害怕。我知道,要是我死了,你会变成那样,我会害怕。因为我希望你能好好地活着。”
“不对——你不是自杀,你自己说是要开始一段旅程。独一无二的旅程,对吧?”我调侃似的说道。
“暮,”他坐到我身边,“也只有抱你上岸的那一瞬间,我才发现,那个东西更本不值得信。”
他握起我的手:“暮,让我们试着好好活下去。”他指着墙上的壁钟对我说:“那只破钟很早就没用了,走之前忘了说,我不在的时候,你一定浪费了不少电池吧……”
我倚着枕头笑了。
我说:“你站在路灯下面的样子,像一只蝙蝠。”
……
冬日的阳光在海面上留下浅白的印痕。我们站在白色的沙滩上,海水平静地舔着沙滩,又一点一点吐出潮湿的沙子。
风冷冷地贴在脸上,风衣在白色的风里四处飞扬,偶尔从远处的海平面上,有白色的海鸟撑翅浮在干燥的空气里,然后笔直地坠入一道涌着泡沫海平线。